第二节
如旧,却看到了苻融那双冷酷愠怒的眼。
不知怎么,那双眼却让他想到了皇上的独眼。苻融与皇上长相那真是相去极远,可他们姓苻的人,怎么连一个俊秀少年,都会如此不乏杀气。
强卢一想到皇上,立时心中打鼓。
他主意不定。
他是奉旨前来查抄收捕,如若停手,那是违旨;可如果坚持,真跟苻融冲突起来……强卢一时就似看到了皇上那只让人不寒而栗的独眼。
苻融知道此时拖不得,他忽然引颈开声,向对面楼上叫道:“奢奢!”
这还是他头一次当众大声喊出自己女人的名字。
此前他们一直暗地里交往,也不为怕避讳什么,只觉得如果撞破了,那他两人的小世界就要跟外面的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世界连在一起了……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可那样会让彼此不爽快。
可此时,他第一次大声叫出“奢奢”这两个字时,心中却只感到一阵痛快。
他一连大叫了三声,才见奢奢在主楼上披着一张华毯,梳着满头的细辫儿,辫上缀满了孔雀石、绿松石之类的缀饰,从已被撞碎的木窗里露出脸来。
她一看见苻融,手往窗棂上一按,直接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可能适才为抵抗乱军,她把门在里面顶死了,这时只能从窗里翻出来。
她翻得急,手被碎窗棂扎了,登时流下几滴血。
这血流得苻融心里一痛。
他抬眼看着奢奢:鱼欢的命他是保不住了,可抄斩一向只斩男人,这个奢奢,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护住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随着这一场祸乱,他所有的青春都将随着鱼欢,随着这阖门的屠戮,一起漂远了,消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一场祸事,他自己的手上,未尝是没染着血的。而他唯一可以保有的这青春的美好,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他像听到心里一道年华的铁门就要在他身后轰然阖上的声音……可在那道重门阖上之前,他要在门缝里拉出奢奢来。
……汉人有一个比喻,好像说人生中总有这样的铁门槛,把你与一些过往从此隔绝内外。而那道铁门槛,此时正横亘在他的眼前。只要那道门一关上,以前所有过往都将恍如隔世……除了,他能救回奢奢,还可与之相连一线。
底下的兵士也在抬头上看。
羯族男女的长相一向与他族迥异。只见奢奢鼻子高挺,双目微陷,肤如凝脂,眉似远黛,而唇如红焰……苻融都像听到了那些兵士们心中的赞叹:果然是安乐王的女人!
苻融虽然年轻,但出身高华,一向知道如何驭用这高华来驱使下人。
——那些跟随者,如果你想让他们死心塌地跟随,就要不时给他们展露你所拥有的、而他们生命中从无机会拥有的华耀!
今日,他如果想挽救这羯鼓堡,且身无圣旨,就要用这种华耀来镇住旁人。
苻融拍了拍自己马鞍前面,冲着楼上抬脸一笑。
这一笑,笑出了稚气,也笑出了不羁。
他知道那些兵士会服这个。
奢奢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浮在哀愁里,像满天愁海中开出的一朵白芍。她没想到他敢匹马前来搭救自己。她在楼上,而他在楼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群呆住了的兵士们犹高举的矛戟之林——她自己像一只漫天飞翔、已疲累至极却无法落地的鸟儿。年轻恋人相伴时,有谁没想过地老天荒?以前,奢奢也想过属于她的地老天荒,她跟苻融说,她想到将来时,总想着,到那一天:马儿会在空中跑,鸟儿会在水中游,而鱼儿则在天上飞……那都是一个少女傲娇的幻想罢了,而这一刻,才更像他们的天荒地老。
奢奢见苻融拍了拍马鞍。
他知道自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