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并不快,因为要照顾走得很慢的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停下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再也走不动了。冈日森格伤口未愈,体能已经越过了极限,加上神经高度紧张,终于支撑不住了。它昏迷过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过去的,而是还没倒下就昏迷过去了。父亲知道自己背不动,但还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开他,招呼另外两个铁棒喇嘛把冈日森格抬起来放在了自己背上。他们行走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越来越快,风一样呼呼地响着,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后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华美的头人和管家沉默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着。
突然,就像打鼓一样,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朗声说:“寺里怎么能这样做?丹增活佛完全错了,怎么能这样处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怎么能如此放纵那个自称救了狗命的汉菩萨呢?还有那只狮头公獒,谁能证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各位头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该召开一次部落联盟会议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丢了脸不要紧,坏了草原的规矩就麻烦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摇了摇头,却没有把摇头的意思说出来。
狗叫了,它们比人更快地知道了严肃的仪式已经结束。小狗们又开始追逐嬉闹,情狗们又开始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又开始彼此问好,生狗们又开始互相致意,乱纷纷,闹哄哄的。
部落的头人和管家们很快离开了那里。接着人散了,狗也散了。行刑台前,一片旷古的宁静。秃鹫在空中盘旋,越旋越低,刚落下,就来了一群雪狼。秃鹫和雪狼都很失望,它们在行刑台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正在失望的时候,秃鹫和雪狼看到从迷蒙的草色岚光里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头上盘着粗辫子,辫子上缀着毒丝带和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他身穿大红氆氇袍,扎着缀有一串儿牛骨鬼卒骷髅头的熊皮阎罗带,胸前挂着一面有墓葬主造型的镜子,走起路来闪闪发亮。秃鹫和雪狼一见他,就像见了活阎罗,掉头就走,能飞的赶快飞远了,能跑的迅速跑掉了。
碉房山歪歪斜斜的路上,父亲和梅朵拉姆被眼镜李尼玛拦住了。李尼玛说:“白主任要你们去一下。”父亲说:“等一会儿我会去找他的,我先去藏医尕宇陀那儿包扎一下手。”李尼玛指着梅朵拉姆说:“就让她给你包扎吧,你不去,我给白主任怎么交代?白主任都气瘫了。”说着埋怨地瞪了一眼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不理他,转身朝尼玛爷爷家走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碉房后面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正在探头探脑,便停下来喊了一声,想让他帮她去拿药箱。巴俄秋珠朝她跑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脚,还没有穿上靴子,又拐了个弯儿,倏忽一闪不见了。梅朵拉姆寻思,真是有些古怪,这个小男孩,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父亲跟着李尼玛来到了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躺在床上呼呼吹气,一见他就忽地坐了起来,铁青着脸吼道:“你给我回去,今天就回去,如果你不回去,就请你告诉草原上的人,你不是汉人,更不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免得人家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父亲笑了,非常得意的样子,好像他刚刚从一场胜利了的游戏中下来。他爽快地说:“好,我明天就去说,我是一个藏民,是一个上阿妈草原的藏民,我带着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来到了这里,这里是美丽的西结古草原。”
白主任气得一仰身又躺下了,还没有躺稳,又诈尸一样躬起了腰,对李尼玛吼道:“张冬梅呢?”李尼玛愣怔着,好像他压根不知道张冬梅是谁。白主任又吼了一声:“梅朵拉姆呢?”李尼玛有点紧张,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不怀好意地说:“她拿药箱去了,就来给你治病,李尼玛说你气成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