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逃亡
上比方才更要熙攘,又一场电影散场,紧跟着要放映下一场。许多人朝他走来,如同滚滚洪流,而他逆流而上。他的肩和臂膀,不时被撞击着,他也撞击别人的。他想道,他是孤独的,孤独的行者。这念头又顶上一层眼泪,眼前的景色并没有因此模糊,反而增添光泽,更为明丽。忽然间,他眼睛干了,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从他身后蹿出,横在面前,是舒拉。舒拉的头发勉强编成短辫,结果前后都披下许多碎发,头发是这样,衣服呢?一件灯芯绒上衣几乎短到肚脐上,裤腿则在脚踝上,已经够古怪的街景就又添上一怪。南昌被她打断遐思冥想,不由怒从中来,甚至牵连到舒娅,想这姐妹俩都同样的不识趣,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舒拉却一扫平日里蛮横无赖,怯生生的,赤红着脸,急切将一叠东西塞进南昌上衣口袋。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南昌猝不及防,她扑上前,伸手勾住南昌脖颈,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只有我了解你!她个头那么高,几乎与南昌一般,胳膊又细又长,就像是一个男孩子。连她身上的气味都是男孩子的,没有一丝点和欲念有关的,南昌只是被她吓了一跳,而更加生气。可她早已转过身,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不见了。南昌低头从口袋掏卅舒拉塞进的东西,竟是一叠崭新的纸币,全是一角和两角,加起来也有三元多。显然是小孩子的收藏,还没学会花钱,把钱当成玩具,央大人将旧钞换新钞,放在什么秘密的地方。现在,就全在南昌手里。
这真是一场隆重的送行,双方的情绪都激动起来。走的人奔赴未知的前途,也许会有新的遭际,总是奋发的;留下的人则退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难免会感到黯然了。有几日,她们互相没见面,三人之间有了微妙的隔阂,是一些无法交流的心事划下的。她们各自在家里,舒娅埋头看书,忍受着舒拉的恶语相向,一句也不回嘴,她与舒拉已是相隔千丘万壑,还有什么可说的?珠珠充任着小主妇的角色,为两个弟弟烧饭、洗衣、铺床叠被,忍受的是未发育的男孩子跑鞋里的恶臭,颈脖里油汗的气味。可她也是与他们不能同日而语的,就无从计较起了。丁宜男照理没她什么事的,可是像她那么平凡,因此养成谦逊性格的人,别人故事投射过来的一点氤氲,也足够影响她的了。要说,她才真正是身在闺阁,可有一句话不是说:水至清而无鱼,所以,闺阁其实是很寂寞,而且虚空的。
在他们那伙消失后的第三天,她们重又在学校聚首了。这一日,学校开大会,批斗一名高三的反动学生。礼堂里黑压压坐着的,大半是新人学的学生,懵懂地度过运动的初期,就此进入到复杂的意识形态阶段,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只是跟着喊口号,是革命中的愚民。那被批斗的对象已是成年人的样子,身量挺高大,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推光了的头顶,像一个僧人。如同前面说过的,他们的学校,不是那种站在革命前列的学校,虽然也随潮流经历了运动的过程,可政治气氛总是稀薄的。没有出来校际水平的风云人物,有那么几个先锋分子,也并不为众人所认识。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失真而且含混,听不清楚挨批者的罪状,但却增添了压抑感。礼堂的侧门开了半扇,投进一块雪亮的阳光,划分出明暗两个世界。她们三个互相不看一眼,但都知道彼此心里所想。她们原先是与政治无关乎痛痒的人,有一点小小的物质心,还有一点利己心,无论世态如何变迁,她们都可自给自足。可现在不同了,因为偶然的际遇,时代和社会忽然变得具体起来。她们还是弄不懂里面的横竖经纬,但是却有一些细节,微乎其微的,因此渗透性很强,介入了她们的体验。她们终于走出森凉阴暗的礼堂,到了正午的煌煌的太阳地里,眼前尽是炫目的光圈,四下里都是舒拉他们年纪的男女孩子,男生还是小孩子形状,女生已经装模作样。她们实不该滞留于此,可是往哪里去呢?她们开始对前途生出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