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这里要关门了。你想一天两顿稀饭吃到你老死!”
这也不是新消息。这一个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难以维持的风声,半个月前就有了,这已经不能刺激难民们麻痹了的神经,所以即使歪面孔并没睡着,他也不会吃惊,至多是叹口气而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声却激恼了他的老婆。这一个她自己说出来的已经失却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当头一棒,逼得她满身是火气。她正要再开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了,突然间,满屋子的嘈杂声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难民们的眼光都射在门口的莫医生身上。千言万语的带血和泪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们那肃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来了。莫医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学和七年国内的临床经验,也奈何不得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一双空手变不出清洁的病房,也变不出药;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这好的地方给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灵之类竟没有旁的特效药,然而这都不在他权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这一个“第×难民收容所”的服务期间也曾医好过若干病症,那决不是他的医道高明,更不是药石有灵,而是他的亲切和热情先医活了病人的心,然后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战胜了病魔。
但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偶然的“奇迹”。科学头脑的莫医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精神自疗”。因此他每天到这里来便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莫医生!”患肚子泻的那女人撑起上半身,嘶声叫着。
“救——救救命啊!肠子都绞断了啊!”
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诉苦求援的声浪,夹着呻吟和呓语,又都一齐爆发。
莫医生轻轻摇了摇手,只说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里有点潮湿,温和的脸色突然转为庄严而肃穆。他走进房来,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着口罩,然而房里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气味还是使他打了两个喷嚏。歪面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着莫医生的衣角,指着那边的老在呓语的发烧的女人,说道:“昨天还是好的,今天——哎,莫医生,你千万想个法儿,救救她!”
“哦,放心罢。我——”但是莫医生的声音又咽住了。他努力作出一丝笑容,然后依着那“十字路”,慢慢走过。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过,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样诊察。他一脸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然而不论是病人和好人都觉得他这严肃比有些人的笑容更能给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诊察的时候,各种的询问不断地从各方投到他身上。他只简单地回答,声调平静,就跟太太们谈家常时一样。有时简直不回答,只点一下头或者摇了摇头,有时连头也不动,只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来作回答。然而不论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这样的回答以后,心头就松了一半,觉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诊过了那几个发烧的,又诊了那两个肚子泻的。慢慢转身四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头,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后抬起头来说话。
就像谈家常似的,他告诉还没生病的人应当怎样留心传染,怎样小心喝的水,如果还不觉得太吃力的话,应当多到外边空场上,少耽在这屋子里;这当儿,他的眼光就转到躺在那边打鼾的歪面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着说道:“你们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办法让还没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时候,除了再三叮嘱那两个肚子泻的千万要忍耐,不要随便到处拉屎,就放轻了脚步一边走出房去一边说:“发烧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药,回头就叫他们送来。”“您看她不要紧么,莫医生?可是她刚才烧的发狂了呢!”
有人这么问。
莫医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后答道:“不要紧,等我去弄几枝针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