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十万进士
是的,一切都可原谅,他们是文人,是书生。但是,作为文人和书生,他们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为他们自从与文化接触,就是为了通过科举而做官,作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
结果,围绕着科举,政治和文化构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怪圈:不太娴熟政治,说是因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说是为了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无以定位,皆不着边际,既无所谓政治道义,也无所谓文化良知。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或许是少数自省书生的自我嘲谑,但在中国,常常因百无一用而变得百无禁忌。在政治和文化之间骑墙的中国文人,特别擅长把一切文化行为纳入政治架构。一会儿作政治批斗,一会儿作政治表演,而等到真的政治风暴来临,他们大多集体隐身,或变节为奸。因此,所谓“骑墙”,总是一脚苍白,一脚混乱。
其三,矫情倾向。
既然科举的成败关及家族的全部荣誉,于是所有的亲情牵累也就必须顾全大局,暂时割舍,奉献给那种没有期限的苦读、别离和期待。一来二去,科举便与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剧,皆是例证。
那些不敢回家的读书人,可以置年迈的双亲于不顾,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在乡间,只怕面子不好看。这样做,开始是出于无奈,但在无奈中也渐渐滋生出矫情和自私。
铁石心肠地轻视亲情,却并不排斥肉欲,那位王泠然开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项就是要一个女人。俗谚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这个意思。中国书生中的伪君子习气,大多由此而生。
不知道当年书生中,有几个曾突然领悟到科举对自己的人格损害?我相信一定会有不少,否则我们就读不到那么多鞭辟入里的记载了。但是,一种由巨大的政治权力所支撑的国家行为,怎么会被少数明白人的抱怨所阻遏呢?而这少数明白人的明白,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我曾注意到,当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进士,一高兴就到长安平康里的妓院玩乐。令新科进士们惊讶的是,其中很多妓女才貌双全,在诗文修养、历史知识、人物评论等方面都不比自己差。她们只是因为性别,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那个题目,你是怎么起、承、转、合的?”妓女询问,新科进士敷衍了事地作了回答。
妓女听了一笑,说:“起得尚可,承得拙了,转得不错,合得乏力。”进士一听,大惊失色。他人格的最后支撑点,倒塌在他以为没有支撑点的女子面前。
幸好发现一条史料,说福建泉州晋江人欧阳詹,进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玩,与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约返京后略加处置便来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终于成疾,临终前剪髻留诗。欧阳詹最后见到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
这件事,好像可以成为戏曲题材,而我感兴趣的只是,终于有一位男人,一个进士,在他的人格结构深处,进士的分量不重,官职的价值不高,却可以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这种爱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
他的死亡,以一种正常人情的力量,构成了对许多进士残缺人格的比照。
六
纵观历史,对科举制度弊病的发现和整治,大致可分为两大截:唐宋为良性整治阶段,明清为恶性整治阶段。这说起来太复杂,我本想避开,但后来一想,其中有一些内容可能具有跨越时代的参考价值,还是说一说吧。
直到今天,选拔行政官员的制度,还是会遇到一系列麻烦,而很多麻烦是古今相通的。因此,我想带着读者一起回到古代,站在那些头脑清晰、智力充裕的宰相、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礼部侍郎和诸多考官的立场上,看看他们在执掌科举制度时,究竟遇到过哪些逃不开的麻烦。然后,再设身处地地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