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温存一些。他停住步子,将鬼不养兵娃揽到自己怀里,摩挲那一头蓬乱的头发。而我却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苍狗獒拉,并将手指插进缠在我腰间的那根青柳绳里。好像有某种老天赋予或禀性生成的感应,霎时,我看到它已经穿过狭长的树阴黑洞,奔跑在对面那座松杉稀疏的山峁上。山峁这边靠近我们的是悬崖,是深渊,后边就是银白色的恢弘的雪线和雪线之上的黑大山的静穆和永恒。一黄一黑两个点儿远去了,又顺着岩石袒露的峁梁踅回来。我盯着那怪物的形象,暗暗发怵。它的身材要比苍狗獒拉大,头顶耸起一根独角,即使在逃跑时也显出一种极有弹性的高雅的姿态。苍狗獒拉就不同了。它对自己没能在一眨眼间咬住对方感到恼怒,狂跳狂奔着,超乎常态的速度使它变作了一股黑色的强大的旋风,渐渐向那怪物靠近。
相距只有五六米了,怪物离死亡也只有五六秒。更为严峻的是悬崖即在眼前。苍狗獒拉暴躁地腾空跃起,倾斜着朝怪物呼啸而去。可它撞到的却是一片虚飘的绿色空气。它戛然止步,为了防止身体前栽,一个滚儿打向一边,又飞快地爬起,立到峁顶上,爆起一串儿比炮弹还要猛烈的吠声。它眼前,山峁骤然朝下跌去,又在十米深的地方横逸出一方宽大的岩石,岩石下面就是塞满白云的深渊。那独角怪物就站在岩石上,舒展着颀长的脖子,得意地瞧着上面的苍狗獒拉。
但我们和那怪物都没有注意到,岩石之上十米高的陡壁中有一个厚土棚顶的山隙。这时,一道闪光从里面喷射出来,直捣怪物。那怪物根本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一头朝深渊栽去。一声尖利的惊吼,陨落的肉体就像是跷跷板那一头的重量,把我们的心脏从胸腔跷到喉咙。白云动荡翻卷着,一团接着一团地埋葬了它——
羊——
是岩羊。
时刻都想冷落我们的老河无意中接了我的话茬。
鬼不养兵娃一阵哆嗦。对雪豹的惧怕使他一时辨不清羊豹之分了。
那怪物就是被这只惶恐地冲出山隙的岩羊一头顶下深渊的。但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壮举,立着仰视苍狗獒拉毫无作用的狂吠,不知所措地僵立了一会,便朝陡峭的山崖奔去。
苍狗獒拉这时才搞清面前的猎物有了变化。或者,它以为它拼命追逐的原来是一只羊,而它天生不跟温和的羊作对,不管是家羊还是野羊。它止住吠声,远远地朝我们摇摇尾巴——
回来,苍狗獒拉。
我喊道。鬼不养兵娃也怯怯地喊了一声。
一片黑影裹挟着一阵苍风从头顶掠过,将我们的喊声冲散了。我们看到,苍狗獒拉全身俯卧在地上,翘起下巴警惕地观望天空。
是那只一直追随我们的隼鹏狂猛地飞了过去,箭一般飞向山崖。山崖上躲避苍狗獒拉的岩羊突然发现危险来自天上,四腿在伫立的陡壁上窜跳起来,轻捷得像白云。白云疾驰,迫使隼鹏歪斜着身躯旋出一道弧线,刷地伸出利爪。但岩羊躲闪得太及时了,隼鹏并没有抓到。隼鹏恼怒地拉长翅膀,只一下,就将岩羊掀离了山崖。岩羊在半空中翻着跟头朝深渊掉去,寂灭了,生息不留,骨殖不见。它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那只被它顶下去的怪物一样呢?
隼鹏又高高升起,像不灭的太阳始终要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那样,掀起巨翅,潇潇洒洒地飘来,忽又变作海水的黑潮从容不迫地漫过我们的头顶。我们被黑影淹没了,屏住呼吸,瞪凸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萎缩着。
隼鹏开始沉降,翅膀发出巨大的风车叶轮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鬼不养兵忽然蹲下去。
老河木立着。我木立着。不同的是我对死亡的感觉比他要敏锐一些。那种时时都想证明自己活着或活过的欲念,使我发出了一声悠长高亢的吆喝,接着便向鬼不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