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界的破裂。不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世界将会是什么。惴惴不安,我的心在茫茫黑夜中悄然鼓荡,就像地穴中的蚁后无声地蠕动着惨白的躯壳。那个破裂了的惊心动魄的红色日子是六月十二号,她的例假结束才十天,也就是说还有二十一天在她七月的经潮来临的日子里,我才能确切知道她是否怀孕。这是一段异常难挨的日子。我几乎在每个夜晚和每个早晨都要掏出那张塑料贴面的日历卡用愁苦的气息呼走一日和吸来一日。我的生命伴着度日如年的昼夜艰难地呼吸,我对七月的企盼就像一个死刑犯人在阴暗的牢狱企盼着狱墙崩溃、狱门大开。为此我在日历卡上将七月的最初几日用蓝色墨水划上带弧线的箭头。蓝色象征亮丽高远,到那时我的世界将再次完整,我的心将再次晴朗。日历卡原本放在系办公室女秘书桌上的玻璃板底下,我把它偷出来,夹进学生证装在上衣口袋里,是因为它的背面有一个穿着黑色泳装的女歌星。女歌星并不美丽,但她的大腿却馥郁芬芳,堪称国色天香。在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恍然明白,世界上原来有不是用歌喉而是用大腿打动人的女歌星。可现在我已经顾不上大腿的明媚春光,只能任其在焦灼的时光里消逝它那逼真的现实主义的魅力。我默默祈祷她的红色经水如期而至,并抽空给她送去我的男人的安慰——
别愁眉苦脸的,不会的——
万一。
担心的就是这万一。万一怀孕,事情就有可能败露,上上下下沸沸扬扬。人活面子树活皮,活人是活给别人看的,最严酷的惩罚莫过于让人在同类面前丢尽脸面。我想象着最糟糕的结果,试图在新华书店的医学专柜前看到希望的曙光。一本书脊已经磨损的十六开本的《女性生理学》告诉了我关于妇女如何受孕的知识。我好像是一个在门缝里偷窥男女隐私的下流坯子,总觉得有人要抓住我,不时地用眼角瞥瞥两边那些和我一样伫立在柜前的读者。我赶紧将这一页翻过去,因为有人已经在注意我,并且在研究我为什么死盯着这一页不放。似乎那些贼亮的眼光都具有无比强烈的穿透力,能将我沉重的心思变成他们的言谈笑语。我又连翻几页,装出一副行家的姿态,老练地审视全书的体例、内容、装帧和版权页上的那一大堆阿拉伯数字。一会,我又翻回到刚才我看过的那个地方。身后的女售书员虽然年轻却枯瘦得如同一株干巴巴的老树。她为什么枯瘦?她是否生过孩子?她难道也在注意我?管毬她。我是我,她是她,我和她有什么关系?素不相识,这样的姑娘倒找我一百块我也不会去摸她一把。骨头硬顶着皮肤,哪儿都是硌人的隆起物,和她睡觉到底是我戳她还是她戳我?我望着书假装会意地点点头,发现这种点头很能迷惑人,便不住地点起来。干枯如柴的姑娘一定会以为我是医学院妇科专业的大学生或研究生,来为一篇高水平的论文查找资料,或是某个医院的年轻大夫,工作中遇到了难题,来这里挑选最有指导意义的书籍。
我终于读完了这一页,还想往下看,就听女售书员干巴巴毫无热情地喊道,挑书的快点挑,这儿不是图书馆,要买就买,不买就放下。把书都看脏了,我们还卖不卖?现在不比过去,我们承包啦。承包个屁,你承包谁去?想承包我?你长得漂亮一点还差不多,凭什么吆三喝四的?女人的肉就是女人的资本,你没有肉就没有翘尾巴的资本你懂吗?没人要的干货,别他妈妒嫉人。我暗暗发泄着心头的无名火,极有气派地合上书,大步过去,将书拍到她面前放着钱匣子和雪青色印泥的桌上,说了声盖章吧。她一边捏起售书专用章一边极快地吐出了书价——
什么?十三块?——
承包啦。
我拿起书看看,发现原来印在封底的价码被一绺墨汁盖住了——
原来肯定不是这个价钱——
承包啦。
我不买了